不 可 捉 摸
一
那家酒吧藏在五道口附近一条小路的深处。每张桌子的上面都有一盏吊灯,平时寂寞地等在那里,直到有人坐下,才露出些昏黄的笑意。音乐若有若无地响着,听不真切。屋子的尽头有个小舞池,几对模糊的影子在轻轻晃动。一个男人坐在吧台前的高脚凳上,背靠着吧台,眼睛魔魔怔怔地不知道盯在哪里,双手交叉着,一手拿着酒杯,另一手挟着支烟,烟静静地燃着,烟灰长长地缀在哪里,看上去已是好久没有动过了。斜对面有一个女孩和三个男孩在打牌,不时能听到那个女孩兴奋的尖叫声,看到她把牌重重地拍在桌上。
陆忆在对面说着她的三峡之行,看上去玩得也很兴奋,连声音都轻快得象股不安分的风,一个劲地朝我耳朵里钻。我却心不在焉地听着,也听任它象风一样不留痕迹地吹过。下午接到陆忆的电话,说她已经从三峡回来,问我还记不记得欠她的东西。这顿酒是早就许诺好,说等她回来后就兑现的。但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带她来到了这里。
也许是又有几分怀念吧,虽然已经好长时间没有来过了,但一两个月前的那些个晚上,我却常常泡在这里,看着周围形形色色的人,想着自己简简单单的事,嘴里心里反反复复颠来倒去唱的是那么一句歌词:我爱的人已经飞走了。韩晓芸,那个短发的北邮女孩,那个让我生命中第一次如此深爱的女孩,她飞到大洋彼岸,也已有一两个月了吧。那些个夏天的夜晚,感觉仿佛已是很遥远了,可在印象中却又如此清晰,象一口古老的钟,虽已年代久远,锈痕斑斑,可钟声依然铿锵洪亮,依然能震动人的耳膜,震动人的心房。
突然,对面沉默了,我这才从我有一搭没一搭的沉思中醒过来。抬起头,陆忆正笑吟吟地着看我。
“你最近有心事吧?”陆忆问道。
“没有。”我熟练地用一本正经的口气回答道。
“别骗我啦,看的出来的。要不怎么戒网了呢,用电话才能找到你。”
“忙呢,实验室的项目要赶在国庆节前鉴定……”。于是我开始和她说起实验室的项目,说任务是如何紧,说老板又是如何“器重”我。
陆忆没有插话,只是在对面静静地听着,脸上依旧带着她那份盈盈的笑意,手中轻轻地转动着她那杯“红粉佳人”。那酒是粉红的颜色,稍带些浑浊,而杯口斜插着一片橙,却别有风情地点缀在哪里,就象陆忆的笑,将她那张并不很出众的脸点缀得别有一番美丽。
那是一种亲切的,平和的笑意,象冬日里一片暖暖的但并不刺眼的阳光。于是我所有的伪装和矫饰也在这笑意中渐渐融化。突然间,我感到一阵烦躁。我的双唇,喋喋不休地蹦出些言不由衷的台词,我这个演员,兀自坚持着演技拙劣的表演,这究竟是在干什么呢?我抬起双手,在脸上狠狠地抹了一下,仿佛想抹去自己戴着已久的假面。
“其实我没戒网,在用另外一个ID上网呢。”
她嗯了一声。沉默了一会儿,她问道,“sigh是你吗?”
“咦,你怎么知道?”我有些惊讶,因为我一直以为自己很谨慎,很隐蔽,每次上站都是利用北大未名中转站的BBSNet功能再转回清华的BBS 来,陆忆她怎么一下子就看出来了呢?
“看过他几篇文章,很象你的风格,胡乱猜的。”
“你可是慧眼识英雄啊。”我开玩笑地说。
“挺喜欢有篇文章的,有普希金两句诗的那篇。”
“哦,爱情在我心中还没有消亡,希望将来有人爱你如我一样。”
是半个月前的那个晚上,我收到了韩晓芸出国后给我来的第二封Email。 第一封Email,她告诉我她在国外新的Email地址。现在想起来,那只不过表示她还记得我,也许带了些例行公事的意味。我却莫名地兴奋起来,仿佛期待着什么奇迹似的,我开始疯狂地给她写信,说我爱她,爱她依然,爱她不变,爱她永远。那时的热情令我自己都很惊讶,和她一直不回信给我带来的沮丧交织在一起,让我整日整夜都处在一种迷迷糊糊的状态中。我不懈地重复着自己可笑的举动,直到那个晚上,也许是她再也不能忍受我的疯狂与可笑了,我收到了她的第二封Email, 让我不要再给她写信了。我的热情刹那间烟消云灭,我突然间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过的清醒。就在那个异常清醒,清醒得想哭的晚上,我写下了那篇文章。
“其实用不着将来了,她已经有别人了。”我努力地笑着,尽量装作轻松的样子。我的心又感到一阵阵地抽紧,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晚上。
“哦,被人抢走啦?”陆忆也用半开玩笑的口气说道。
“也不是抢,我没有用力。”喝了口酒,我接着说:“也用力了,可是是到了无济于事的时候才象个赌徒似的孤注一掷。”顿了一下,我又轻轻叹了口气,补了一句:“可是赌徒总是要输的,输个精光。”
于是我开始慢慢地讲起了韩晓芸。
四年前,我们两个宿舍是友谊宿舍,在一起玩过几次。爬过龙庆峡,吃过我们宿舍一个哥们的生日蛋糕,打过两次牌,放过一次风筝。我本来对这种事并不热心,又是个内向寡言的性格,因此对她们的印象并不深刻。对韩晓芸的最深的印象也就是她打牌时老爱耍点小赖皮。交往维持了一年左右,也便象生命中许许多多擦肩而过的路人一样,渐渐地就各奔东西,杳无音讯了。
直到清华的BBS 开了后,我又和她在网上重逢。然后就是常在网上写信,聊天。慢慢地我就将心中的友谊变了质,爱上了她,并且自以为她也爱上了我。那个时候她没有说过爱我,我也没有说过爱她,可是我总是在想那还用的着说吗。何况她说过和我在一起是多么的安宁和美丽,她也说过和我如此相知真是一种缘分啊。我也总觉得我和她在两年后的重逢明摆着是一种缘分,所以尽管她毕业后就要出国,而我要读研,可是我一点都不担心,我是那么相信缘分,相信她是逃不出缘分的。我只是漫不经心地等待着水到渠成的那一天。
可是我没有等到那一天,她却在出国前两个月认识了一位志同道合的男友,比翼双飞,飞到美国去了。她找到幸福的归宿,而我却跌入失落的深渊。那种失落感导致了以后一系列荒唐的举动,如她走之前我整理了我们一年来的信件拷在磁盘里交给她,指望她能想起过去说过的那些话;如她走后我写的那些疯狂可笑的信,指望她能被我的痴情感动,能够回心转意。我专门在我的Email 软件里为她开了一个folder,因为我不想把她混作一般的朋友,不想把她的信混在一般朋友的信里。可是,那个folder里至今也只有两封信,第一封告诉我她的地址,第二封告诉我不要再给她写信了。
说到这里,我不禁笑起来。强烈的讽刺意味让我获得一种古怪的快感。我甚至想把韩晓芸飞走的那天我去机场给她送行的事也说出来,可我还是忍住了。那是这一系列荒唐事件中顶荒唐的一件,可笑而又可怜,象舞台上的小丑,象漫画里的三毛。我甚至因此发誓不再去机场送人了。或许那会成为我一生中最大的笑柄的,我想。
陆忆低着头,喝着酒,静静地听着。等她再抬起头来时,笑容依然在她的脸上,只是嘴角淡淡的好象有了些无奈。声音也不再轻快,变得低缓起来。
“其实谁都有烦心事的。”她说。
“看你那么快乐,不象有的样子嘛。”
“当然有,烦着呢。”
我微微一笑。在网上认识陆忆也有好久了吧,她和我一样在网上是个活跃分子,经常一起参加些BBS 上的活动。在我印象中她也一直是个开朗乐观的女孩,谁要见了她美丽的笑容,听到她象风一样轻快的声音,会觉得她是个“烦着呢”的人呢?何况她还有男朋友。我想象着她看着男友幸福的眼神,心中突然间一酸。我知道,我同时也想起了韩晓芸看着苏宁时那幸福的眼神了。
“其实,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呢。有个男朋友好好地相爱着,什么心事都有个亲密的人说说,再大的烦恼也大不到哪里去呢。”
“我的烦心事就是他呢。”
“哦,闹别扭了?”
“是别扭吗?也不是,只是感觉越走越远了。不象原来那样亲密了。你看,和他见面还没和你们见面的时间多呢。”
“那是你不对了,为什么不多花些时间陪陪他呢?”
“是他太忙。现在他在他公司里也是个副头了,大大小小的事,忙着呢。要他和我一起去三峡,他也不肯。就是在一起的时候,他也总说他的事,也不知道关心我两句。”
喔,关心,关心,我在心中痛苦地念道。韩晓芸临走前对我说,你说你爱我,可你什么时候关心过我的。是啊,我也只会跟她在网上聊天写信,讲理想和现实,讲周围的事情和过去的经历,讨论我们看过的小说和电影,讨论BBS 上的某一篇文章。她说你什么时候夸过我,什么时候买过花给我,什么时候问过我用什么香水,什么时候拉我一起出去玩过。和你在一起时感觉自己是个人,而和苏宁在一起时才感觉自己是个女人,她最后是这么总结的。
“而且我也想毕业后出国,他不同意。”陆忆接着说。
“出国不是好事吗?”
“可他是肯定不会出国的,他在这里干得挺火的。”
“那你不能不出国?”
“可我真的想到国外去看看。我还年轻,真的还想搏一搏。”
我无话可说。有什么可说的呢,韩晓芸也这么说,还年轻,想出去看看。我没有劝过韩晓芸,我想我更没有理由去劝陆忆的。可是,我在韩晓芸心里又算什么呢?她并不需要为我做什么的。而陆忆,她不是在犹豫吗?那是因为她心里有她的男友啊。我望了一眼陆忆,她低着头,三峡给她带来的兴奋荡然无存。
“对不起啊,本来看你挺高兴的,让你想起烦心的事了。”
“说说也好。不过三峡玩得真的很开兴,玩的时候什么都没想,大概烦恼都扔到长江里去了。”
“你回来了,它也会跟回来的。”
“是啊,还有别的事呢……,唉,不说了吧。”陆忆想说什么,然而还是沉默了下来。然后偏过头去,呆呆地不知想起了什么。
我也不想再说什么,再询问什么。我总是有意无意得就想起韩晓芸,这让我觉得很累很疲惫,我实在没有力气再去关心别人的事情。我向四周望了望。打牌的孩子们不知何时已经走了,而那个忧郁的男人却还是那样地坐在那里,手里的烟依旧静静地燃着。应该换了好几支了吧,我想。
突然间,我觉得自己也是一支燃着的烟,被夹在造物主的指间。总有一天,烟会被点燃,然后在暗红的火和淡青的烟中慢慢地结束了自己的一生,只留下一片灰白的烟烬。这是烟的宿命,也是我的宿命,不可逃避,无力抗拒的宿命。我的青春岁月在燃烧,我的初恋故事象那暗红的火,闪了一下,便又化做淡青的烟,袅袅地随风去了,而那横陈在心上的灰白的烟烬呢--是散落的回忆吧。
“来,干杯,为这个心事重重的年龄。”我举起杯,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。清冽的扎啤从嗓子眼一个猛子扎了下去。在这个初秋的夜晚,我略略感到有些凉意。